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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奇葩奇葩处处哀(下)

文章出处:未知 人气:158发表时间:2025-04-12

原载《上海文学》2015年第4期

十二

一个月后,沈卓然接到了娟娟的一封信,可能是由于投递地址写得不清不全,可能是由于老沈住的这个小区物业管理混乱,也可能是由于电邮与手机短信微信的发达使邮政大大受挫,他用了这么长时间收到郊区寄过来的一封平信。

信上只写了八个字“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娟娟还在信纸上画了一个可爱的小兔子。为什么是小兔子呢?她属兔?还是她受了美国“花花公子”腰带标志图案的启发?

他询问手机的语音助手,软件用中英两种语言提示说:“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

应该是,电话撤了。

他去找老学长,老学长已经病危,不能说话,不能交流互动。他问老嫂子,老嫂子说是不知道这么个聂老师。上次传达聂女士的住址?早忘了。问别人,别人更不知道。他想再去一次老地方,最终并没有去。历史上的事往往重复两次,第一次是虚惊,是诈乎,第二次是真是没救了。第一次是狼来了?没有来。第二次是没人理?真来了。现在他与聂娟娟当真失联了。他想找好友,找阅历多见识广的朋友一起谈谈娟娟,他憋了太多的话。他已经约好了饭局,临时改了主意,没有经过本人同意,他不应该任意谈论一位女性与他的私人交往,与他的私人通话,他不是也绝对不应该是斯诺登,他不是ICA美国中央情报局,也不是SIS英国的军情六处,同样,他不可能去审干,也不会为此主办双规。他可以与娟娟谈话,可以不谈话,但是他不应该透露娟娟与他谈了什么。他尤其不可以找上朋友,找上能人一起来分析聂娟娟教授的虚实长短心态动机悲喜与隐痛。他最最痛恨的一种男人就是与某个女人发生了一些来往,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拿出去说事,乃至是去卖弄自己在女生方面调情方面的成功。有的人甚至于拿出某个女人的动情的信给一帮只想猎艳的狗男人看,这样的男人狗彘不如,这样的男人应该毫不犹豫地割舌去势。

……想不到有这样的节奏与频率,娟娟的信才收到三天,一位已经告老的原人事干部大姐来找沈卓然,开门见山,要给老沈介绍对象。

老沈略显犹疑。大姐痛批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是浙江文化名人章克标,百岁征婚。你不是唐朝武则天时期出生的名将郭子仪,要不就是东汉年间的长沙太守张仲景,八十得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还等什么?中国能有今天的发展,一靠政策,二靠机遇,你的问题,不需要政策,关键是看你自己抓没抓紧机遇。机遇不抓,等于什么也没有。今天的事今天做,咱们等不到明天!上面不是没有说过,要有紧迫感,要有计划有追求有日程有时限!人生绝对不可以往后拖!万事万物,赶前不赶后,这是我的信条,你打一下五笔字型试试,‘赶前不赶后’,打出来竟然是‘干部素质’四个字,绝了,哈哈哈哈咿乎呀乎唉……”

这位人事部主任,只是在退下来以后,才发挥了她作为长期接受“二人转”熏陶的东北人的口才,她讲得还真好,不服不行。

与聂娟娟确切失联后三十九天,沈卓然家里来了新女友,吕媛。吕媛身高一米七,块头很足,笑声爽朗,见第一面她就说:“只要在穿衣镜前一照,我就想起‘中国劳动人民还有过去那一副奴隶相么?没有了,他们做了主人了’。谁的文章?对,《介绍一个合作社》,毛泽东,1958年6月,发表于《红旗》杂志创刊号上,写于四月十五日,在广东执的笔。”

人与人是怎样的不同!淑珍是清水河。那蔚阗是云朵。连亦怜是家用智能电器。聂娟娟是一路神仙、一路无路可走的散仙鬼魂天才妖狐不幸的人。而吕媛像一部大吨位L系叉车,人、头与脸、胳臂、屁股、言语、气势、肺活量都是大号的。

吕媛原来是省直机关的理论教员,专讲马列主义基础与毛泽东思想概论,后来也讲过邓小平理论与“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的年代她退休了。但干了几十年,退下来,她仍然坚持天天看央视的“新闻联播”、“东方时空”、“焦点访谈”,坚持认真阅读《人民日报》第一版与理论版,坚持看《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时评”与《光明日报》强有力的“光明论坛”。

吕媛可能猜到了沈卓然的反应了,她说:“他们本来要介绍给我一位有名的将军的,我想了想,我毕竟不太熟悉军事,听说您是一位学问家,我愿意与您结交共处。”她看了看沈卓然这一百九十八平方米,她说,“以后,你们家的粗活重活,蹬梯爬高,买菜买面,都可以交给我。”她的豪爽,痛快,义气,认同乃至轻信,溢于言表。沈卓然不由得给她鼓了鼓掌,啪啪啪。

初次见面,老沈略略一惊,他没有与这样雄伟的女性共处一堂过,虽然他本人,成人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由于贪吃,由于后来的养尊处优,其实也并不算矮小瘦弱。吕媛一米七,老沈一米七一,吕媛七十五公斤,老沈七十六公斤,吕媛有房,一百二十平方米,老沈一百九十八平方米。吕媛的退休金每月七千二百元,老沈的退休金每月八千三百元。当然,老沈有稿费与演讲费,问题是吕媛也有。如此这般,当然老沈略胜一筹,却仍然感到了吕媛的某种强势。加上她的自信,她的嗓门,她的畅快与阳光,甚至她的姓名让老沈想起著名的《后汉书》中所记载的马援来。老沈觉得吕媛不是善茬儿。

她向老沈自我介绍,五年前她检查出了癌细胞,她进行了五次化疗,她奄奄一息,受够了罪,她的体重只剩下了三十九公斤,她女儿做主把她搬到了深山里,她喝完全不一样的水,吃不一样的粮食,吃山上的灵芝,她连墓穴与骨灰盒都为自己准备好了,她的前夫来与她永诀,结果,她好了,她战胜了癌变,她女儿救了她的命。她不但为自己重新赢得了生命与健康,她也为她就诊的省肿瘤医院赢得了卫生厅的大奖,院长已经提升为副厅级干部,当选了省人大常委。她本人去年参加了老年时装队,老年乒乓球队,老年国际标准舞蹈队,她被评为全国“抗癌英雄”。为此,她首先感谢她的女儿,是女儿鼓励了她,告诉她不要退缩,勇往直前。而且,从1980年代,由于她的前夫的“不老实”,她与他离异以后,她一切靠女儿,与女儿相依为命。抗癌的成功使她有信心重建爱情婚姻家庭,生命在我,生活在我,幸福在我,在我的女儿。她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听她女儿的。

老沈不能不赞美她的胸怀坦荡,她的透底阳光,她本来可以不说自己生病的情况,至少这一般来说不会有利于她与老沈的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但是她对生活是从最最正面的角度来思考的,抗癌英雄与战斗英雄劳动英雄一样,是她的无上光荣,她太棒了。

于是老沈请她们母女俩一起吃云南饭,显然,女儿认为他老沈合乎标准,饭后第二天,吕媛打了一个电话不等老沈确认,打了个“的”,就带着随身物品住进了老沈的家。

老沈的家从此变成了吕媛的家,吕的声音更洪亮,吕的主意更多样,吕购买各种过去老沈从来没有问津过的小食品小商品,从不商量,也不跟沈卓然要钱,或等着老沈掏钱,她自己有着大把大把的票子。日本带把茶壶、眼镜架、印度象鼻佛像、马来西亚胡椒糖、广西长寿乡香猪腊肉,把老沈闹得眼花缭乱,欲罢不能,欲停无术,了不起啊,她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呀。

吕媛如果晚生二十年,她也许会成为体育举国体制的另一项成果,她应该去从事女子拳击,乒、乒、乒,击倒世界女子拳击冠军米娅•圣约翰。

而现在她的冠军性格表现在她的指点江山上,她一会儿抨击省报的一篇报道标题不通,一会儿讥笑省电视台著名主持人读的别字……电视台名主持人将“士大夫”读成“shidafu”,而吕媛认为应该读作“shidaifu”,问题在于那个字多音,老沈拿出汉语字典来,说明“大”在这里读成“da”或者“dai”,都是允许的,只有在“大夫”当医生讲的时候,才只能将“大夫”读作“daifu”。结果他遭到了吕媛的痛击,吕媛跺着脚说:“老天爷呀,原来你也念不准这个字!”

“‘现汉’是国家语文委编纂的,你总得听国家语文委的呀!”

“国家语文委的乌龙多了,这些年他们改了多少字的读法写法了,屁!”

老沈受惊。他的这一百九十八平米的房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雷霆万钧的语势。

同时老沈也渐渐感到了吕女士的“二”与“糙”。洗完碗筷,厨房是一地水迹。冲完沐浴,卫生间到处水汪汪。打开抽屉,拿完东西,关上抽屉,仍然留上一道缝。“你再多一毫克的力气就可以把抽屉关得严丝合缝了,为什么偏偏硬是不肯关好呢?”

吕媛仰天大笑,她说:“这就是俺的风格啊,想俺吕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俺对得起你!俺女儿说了,沈伯伯是好人,妈妈你可以嫁给他!”

“可我没说要娶你呀,你女儿做你的主,也罢,你女儿并不能做我的主呀……再说,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呀……”话已经说出来了,但是分贝不由自主地降下来了,吕媛根本没有听到老沈说话。最后,五天之后,老沈向吕媛摊牌:不希望“发展”得太快。他总算尝到发展过快不便的滋味了。

老沈终于受不了吕媛的喧宾夺主了。他决定说出自己的话。他说感谢她与她的女儿对他的肯定,然而他自己并没有想好。他说与她见面自然是可以的,请她们母女吃饭也可以,但是“我并没有邀请您搬进我家。我没有觉得感情到了那一步。您的主动使我感觉到的是被动。三天来,您与我同床共枕,我没有激情也没有要与您拥抱亲热的感觉,对不起。是的是的,您并没有打呼噜,您在床上也没有打嗝放屁,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只是说,也可能是由于我老了,老伴去世了,近三年不断地有朋友介绍我结识一些女性友人,都很好,都可爱,都有长处……但是我觉得是我自己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紧张,我相当疲倦,我已经不行了……”

吕媛的脸色变了,她说:“我知道,就是那个小娘儿们儿的祸害!她是害人精呀,她是诈骗犯啊,她是艾滋病啊,你带她去查一查,我保证是阳性反应啊!”

十三

此话的出处在于,就是那天上午,连亦怜来了。

连亦怜说:“我只是从您这儿一过,顺便跟您说一句话。我看到您这里有一位姐姐,我更踏实啦,您!您也甭惦记,我很好。我下礼拜二结婚,您知道咱们省的房地产大王李二虎吧,不,不是他,是他爹。他爹八十六,两米二的个子,得了中风,口眼歪斜。可是他喜欢我,他需要我,他拉着我的手不松开。李二虎给了我一处房子,还有一百万块钱。我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想欺诈谁,欺诈李二虎与欺诈您一样,没门儿!货卖与识家,物有所值。您是好人,您没有蒙过我,我也没糊弄过您。您知道吗,咱们这种岁数的婚姻,有多少欺诈,多少骗局,多少黑暗!一个老家伙,借了别人的房子假装他的房产,幸亏叫我查出来了,我没有上他的当。还有一个,拿假的银行储蓄存单给我看,我一看号就知道是假的了,我没有说破,不要逼得狗急跳墙,现在坏人不少,我们孤儿寡母不是坏人们的个儿……”

她讲了一点自己的故事。她是旗人。她妈妈是一位后来成了上流人物的格格的非婚生女。她太祖姥姥临去世的时候看出了1949年后国家的变化,她的遗嘱是她的女儿即亦怜的姥姥必须找一个根正苗红共产党员夫君,否则谁也不嫁。她的姥姥于是一直拖到三十二岁才结的婚,但是她二十九岁时与一个人好过,生下了她妈妈,却因为不符合太姥姥提的条件忍痛中断了这个婚事,把生下来的孩子即她的妈妈扔到了深山里。

几经周折,她与妈妈考证出了自己的身世,她们找到了姥姥,她没有想到姥姥冷酷无情而且振振有词,姥姥咬牙切齿地说:“我对你没有母女的感情,也没有母女的关系,我的感情早已经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了,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这是历史,这是沧桑,这是大时代的小小悲哀,不值一提。而且,我没有钱。你不要以为我当了外交官就有钱,不,没钱。我不能给你钱,你们出身于劳动人民的家庭,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最大贡献,最好的礼物,我无情,我无情,我早就无情了,我的丈夫,贫农出身,老八路,外交官,又怎么样?运动一开始就斗垮了,他自杀了,我找谁去?你们踏踏实实,你们健健康康,你们到底还想要什么?”

……连亦怜说,她的要求很纯正,无非就是生存的保证,无非是生存权,无非是让儿子得到护理和有限的治疗。她儿子的疾病就是贫困造成的,她本来还生过一个孩子,因为供应匮乏得了更重的病,死了。她说沈是高等人,沈是大知识分子,沈是讲文明理想爱情道德的人,她对不起沈,她是讲穿衣吃饭尤其要命的是住房的人,“我很下等,我低层次,但是我不害人,我从来不说假话,我只求满足我与有病的儿子的生存需求”。

沈卓然掉了泪,这使吕媛大发雷霆。连亦怜走后,沈卓然才想,也许她姥姥就是他所不能忘怀的那蔚阗?能是这么巧吗?世界能是这样小吗?转来转去,像一头毛驴子,它转不出五尺见方的磨房。

他暗自抱怨吕媛,您究竟是谁?您吃的哪一门子醋?您又优越个啥?他下了决心,当晚与吕媛摊牌。

吕媛听了他的话又羞又怒,她说道:

“和我在一起,哪个老朋友不说是你占尽了便宜?我本来是要与将军,不,是中将,再过若干年就是上将,我本来是要当上将军夫人的。总共咱们国家有多少上将,你知道吗?我舍了他跟了你,我哪一点配不上你……”

沈卓然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直白,对于女性,他的话打击太大,太伤人,他低头嗫嚅:“您处处绰绰有余,您远远胜过我,不是说配不上,只是说俺配不上您,俺孱弱,俺不行,俺从小就怯懦,俺上对不起父母领导,下对不起子女群众,如今尤其对不起女朋友。俺没有什么希望,可别耽误了您……这几天您花了好多钱,我这里预备了八千块钱,您带上,八就是发,我祝福您!”

吕媛当然没有要沈卓然的钱,她拂袖摔门而去。

一周之后,吕媛给沈卓然来了电话,态度平和文雅,她缓缓地说:“没事。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只是关心您,我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但是我不放心您,毕竟咱们有咱们的缘份。您去一趟医院吧,我认识一位主任大夫,看您的病一定有把握,您有中度的抑郁症,您是性冷淡,您的内分泌有问题,您已经不男不女啦,您需要补一补……”

沈卓然唯唯诺诺,不住地称是,他相信吕媛打了整一周的腹稿,心里至少讲了二十次,把这几句话说出来才能活下去。正像连亦怜把财产视为生存的保证一样,吕媛的生存前提是把要说的话必须说出来,尤其要把他“已经不男不女”这个关键句刺刀见红地展现出来,这话说出来有多解气!舒服!他则诚恳地向吕媛表示,完全正确,他就是有抑郁症和性冷淡,他有问题,他不健康,他早就暴露了缺陷,他感谢她的关怀,他需要她的介绍,下周他准备星夜起床,排队去挂专家号,他准备购买高丽参、虫草、枸杞、鹿茸、鹿鞭、蚧蛤、鹿血、干桂圆、肉苁蓉……

他多么希望把自己补成原子弹啊!他这最后一句表决心的话没能说出来。他不能再说伤害女性的话了,一个男子如果连续说伤害女性的话,那个被伤害的女性,应该有权利使用冷兵器杀死他。

十四

吕媛的名字就此别过,其实吕媛挺好,女人都是奇葩,吕是力量型葩。连是周密型葩。聂是才智型葩。那老师是贵族型葩。淑珍则不仅是葩,淑珍是根,是树,是枝,是叶,它提供荫庇,提供硕果,提供氧气,提供生命的范本。没有奇葩,这个世界将会窒息。没有奇葩,一切是何等的乏味,生命将会是何等的干枯和重复,人的定义将会是何等的单调与空洞:一种两条腿的,需要吃东西,并把食物变化为黄褐色软棍状恶臭物质的,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嗝儿屁着凉灰飞烟灭的动物!

与女性奇葩相比,男人,臭小子,臭男人,头脑简单、自我中心、贪婪拙笨、粗野凶霸、好勇斗狠、自以为是、侵略扩张、无情无义,有时候又是拘拘谨谨,鼠目寸光、哆哆嗦嗦、呆呆木木,有什么好!男人最多知道个一三得三,三八二十四,女人却知道三三十三点,六六二百五,七七巧没个够。男人只知道云沉了下雨,雨下了出小苗,女人却知道有没有云,天上都能下鲜花,下馅饼,下神仙也下玉面狐狸精与她的情人牛魔王!

那么,他上学时候已经不能释怀的那老师,究竟后来这几十年怎么过的呢?老沈设想了无数版本,升一级再升一级。如果她当真就是连亦怜的姥姥呢?没落的贵族、垂死的优雅、空荡的羽毛、渐失的体面、或有的机遇、必须的灾祸、少女的失身、无情的了断、恐惧与毁灭、手段与谋略、拐点与难点、坚忍与厚颜、顽强与美丽、阴冷与克制……为什么老沈,不,小沈要想起她来呢?为什么对她念念于心?一日为师,终身为母。一日入梦,梦中的情人。她如果还活着,也已经年近人瑞,俱往矣,我们曾经年轻过,活过,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应该已经,不然是即将安息,极乐,她应该平静早已,她应该早已神佛,安息吧,可爱与可怜的那老师和她的女儿,或者是不被接受不被承认的女儿,还应有她的不被承认不被接受的女儿的女儿,与他睡了几觉的,不一定是她的外孙女,其实是不是外孙女并没有必要弄清楚,是就是非,非也是是,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的人生奇葩们啊,我爱你,我爱你们,我不配爱你!

渔阳鼙鼓动地来,源源奇葩动地来,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奇葩如走马。奇生奇,葩生葩,奇葩还将扣响沈卓然的家门。

……

一个自称三十九岁的女孩子,穿着浅色套头衣与咸菜色瘦腿裤,梳着男孩子式的三七分发型,扭动完美的苗条身躯,背着一个大书包,一见沈卓然就用恰到好处的湘妹子口音说:“沈兄,我是送货上门来了!”

她开出一系列名单,张书记,李领导,周秘书,王主任,赵校长,邢老师,冶局长,郅先生,徐总经理,邵台长,衣制片人,于经理,劳作家……她的手机上显现着他们的电话,他们都是沈卓然最信得过的好友,但是她不希望由他们来介绍。介绍?笑话!谁介绍过芳汀与珂赛特给冉阿让?谁介绍了茶花女给阿尔弗莱德?又有谁介绍过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给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古罗夫,在至今多事的克里米亚的雅尔塔镇?

“就是王宝钏的彩毬,也比如今的介绍更火爆!”她发挥说。

“我觉得我到您这儿来,不用介绍。”她无比自信、先锋、潇洒。

“我听过您的讲课‘……茂陵刘郎秋风客……三十六宫土花碧……忆君清泪如铅水………’您讲得太好了。我更喜欢听您讲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与‘从来系日乏长绳’……”

新出现的,对于卓然来说全然是少女型、新潮型、“70后”型又是洞庭湖型的乐水珊,她的比奇葩更奇葩的启动方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证明了自己,她畅谈李长吉与李义山,正中沈卓然的中脘穴。正在迅速地衰老着的沈卓然立刻感觉良好了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了甜美的笑容,他的双目开始放光,他的嘴角变得柔和轻快,他的咳嗽马上停止,他的眉头立即舒展,他又加上了自己的体会,他说:

“隔与冷是李商隐笔下的雨的特点,这与其说是由于雨不如说是由于他的心情。而他的心情平心而论,与其说是由于他的遭遇,由于他在牛与李的党争之中站错了队,不如说是由于他的脆弱,脆弱的另一面是敏感,敏感的成果则是艺术,艺术透露了脆弱却又治疗着脆弱,因为有诗词的美,语言的美,悲哀的美。消灭对于美的感觉比消灭一支部队还难。一个人,即使是老死的时候,垂死的时候,如果想到他应该死得绝美,死就不那么可怕了,他就开始战胜死亡了。美成为抚摸也成为解释,成为旋律也成为节奏,成为小心翼翼也成为浩浩荡荡,成为弱懦也成为骄傲。你难以摧毁一个诗人的心,你难以摧毁一首诗的结构与构思,你甚至于摧毁不了一个句子。三军夺帅易,匹夫夺志难,夺美夺诗更难,原来的黄鹤楼早已坍塌毁灭,有崔灏与李白的诗黄鹤楼就永垂不朽!人们对于美的感觉更个人也更隐蔽……”

奇葩自称名乐水珊。她强调说,她是湖南人,湖南人被称为湖南骡子,她有自己的牌理,从来坚持做她自己。她喜欢老年人,她这二十年接近够了浅薄、暴躁、愚蠢、幼稚、来如阵风、去似一个出溜屁的小伙子。她觉得老头远胜臭小子。她觉着老人就是一首诗,老人就是文化,就是传统,就是内涵,就是古器的光辉,就是惊人的苏格拉底脸上的皱纹,好古敏求。三下五除二,干脆说,她愿意成为沈卓然的伴侣,老人就是马克思的络腮胡须。她愿意爱沈老师,服侍沈老师,爱抚沈老师,陪伴沈老师,直到明天,直到明天的明天,直到终极,直到另一个世界……她没有任何要求,她没有任何计划,她没有任何条件,只是在沈老师得便的时候希望与他老谈谈唐诗宋词……

“张书记,李领导,周秘书,王主任……您给他们打打电话,他们都了解我,他们说我爱学习,有智慧,有前途……没什么,我辜负了他们的厚望,我现在的单位是大元文化发展公司,我们的董事长是于书记的儿子……挣够了钱,我有兴趣的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我没有经济问题、作风问题、纪律问题、和谐问题……各种各样的黄色、白色、黑色段子,我不看也不转。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即使带着身份证和介绍信,即使有你的老领导给你打电话,他仍然可能是坑害你的骗子。有的人即使与你同床共枕一百天一千天一万天,你仍然可能摸不着他的底细。有的人即使你把他选成了高官英模,你仍然想不到此后哪一天他会原形毕露,成为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有的人,就像辣椒一样灼热,像阳光一样光亮,像珠玉一样圆润,像李白一样性情,像我一样天真直率清明痴迷。”

如此这般,乐水珊当天就住到了沈卓然家。就与沈卓然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当然,她睡得晚了一些,她上床的时候沈卓然已经鼾声大作,虽然并没有什么其他亲热,老沈这个晚上仍然睡得分外踏实与喜上眉梢。乐水珊好像轻轻拍了拍老沈的脑门,摸了摸睡眠中流出了些许口水的老头子,又轻推了沈卓然一下。沈卓然感觉到了,他抱歉于自己的鼾声,又幸福于少女的手掌轻抚轻摸轻推如天使。朦胧中他觉得乐水珊的手相当粗糙,这是劳动人民的手。当然,安琪儿再次降临喽!老沈幸福得呻吟了一声,眼角沁出泪珠,就像重温少年时期春梦。尽管幸福满意得欲死欲瘫欲飞欲散欲随风飘去,沈卓然并没有振奋张目雄起。经过了一番超强度历练,特别是经过了聂娟娟教授的非人间的非此岸的超度点燃与提升引领,再经过吕媛的临床诊断与义正辞严的黄牌警告,沈卓然一年前已经不灵了。该有的老化退化反应,三高三低,硬化弱化,增生脱落,他哪样也不缺少。他失去了不用伟哥,胜似伟哥的豪迈了。人生易老,光阴无情,门前河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诗词是救不了您的啊!

十五

安琪儿的降临果然带来了新气息。乐水珊嘴里哼哼着英文歌曲,嚼着日本纳豆,拨拉着莫扎特巧克力球,有时甚至是嚼着槟榔,唱着曾因汉奸罪长期服刑的湖南老乡黎锦光作曲的《采槟榔》,不停地拨着听着写着最新款的S5三星手机。虽然看不见与小乐通话通信的对方,也听不清时不时飘到老沈耳朵里的小乐的话句,但是家里出现了杂货店加电话间加小吃店加文化站加卡拉欧开歌厅包间的混合气息。而小乐与手机在一起时的表情,嗔怒、喜笑、逗趣、欣然、嗲娇、摇头、翻眼、吐舌、错齿、噘嘴、挥手、转身、鬼脸,像在演戏,像在考电影学院的表演班,像在走舞步,像后现代的有中国特色的东方芭蕾,给老沈家带来了无数新一代的生活、动感、气息。

也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铺天盖地的零食休闲食,各种各样的半制成品,速冻饺子、包子、馄饨、元宵、汤圆、肉夹馍、咸鱼夹烧饼、三明治、比萨、馒首、火烧、速食面条、米线、河粉、肠粉,还有各种的豆、各种的球、各种的片、各种的脯、各种的脆、各种的颜色、各种的味。老沈的家一下子就欢势起来了。

老沈家里有一架国产星海牌钢琴,原来是小孙子学琴时用过,那永不复返的黄金时代,那时家好月圆,三代人团聚一堂,其乐融融。然后,它沉默着成为沈家盛世的纪念。小乐的到来使之时或响出两声《少女的祈祷》、《致爱丽丝》,后者由于成为太多的人的手机彩铃,已经使国人的听觉器官饱和膨胀欲呕。老沈懂得有些成功给真正的艺术带来多么无解的灾难,就像百分之百地大获全胜会给帝王、将军、学者、作家、斗士、宗教领袖、奥林匹克冠军带来奇祸一样。他走到正在弹琴的小乐那里,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停止她的节奏不精准、琴键发声也已经失常多年,而小品曲本来精彩,因精彩而普及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催吐弹奏。

乐水珊果然很乖,吐了一下舌头,停弹,关上钢琴盖,抱歉地向老沈乖巧地一笑,站起,走开。

老沈想起了儿子儿媳在,孙子在,尤其是淑珍在他身旁的幸福时光,泪眼婆娑。不,他已经得不到多少真正的幸福了,太阳落山明朝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我的青春一去不回来。孙儿当年的钢琴无论弹得多么混乱无序,他得到的是天伦的快活,是幼儿的朝气蓬勃,是祖孙三代的连续与整体感。小乐呢,她弹得哪怕能直追郎朗,他得到的却是好景不再的永远的失落唏嘘。失落了的熨帖是泼出去的水,找不回来喽,您老!

他渐渐发现了一点蹊跷。小乐做饭马马虎虎,速食半成品,微波打一打,开水泡两泡,给他端了过来。她自己想吃尝两口,不想吃干脆只给自己的炊事成果一个美好的笑容;然后把剩饭倒入专门的厨余垃圾袋,她在垃圾分类方面做得很先进科学,潮。

小乐每晚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打发他上床入眠,给他倒一杯开水,给他放好纸巾,给他整理好被褥与枕头枕巾,不厌其烦地帮他吃完降血压血脂与补钙补维生素E的保健药物,相当殷勤地推荐他吃一到两片马来酸咪达唑仑俗名多美康片,说明这种药如何先进,如何她听说过,许多他们敬爱的首长与大师,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书记与主任都吃这种药。

有时候老沈本来没有想吃安眠药,看到小乐那天使般的笑容,听到那入情入理,温柔敦厚的语句,轻柔磁性、如抚如击的声音,感受到了乐水珊的人气人息人温人和人力人意,他觉得小乐劝他服用的不是化学药片,而是关怀,是仁义,是温柔,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与人文前景,是生命的安慰与将息,是男人的干枯最需要的滋润与浇灌的露与雨。

在他服用多美康的一刹那,他好似看到了小乐的一种调皮与得计的表情,这个表情使他微微地不舒服了一下。他在乐水珊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凌晨四点未半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想起了一个词,叫做“控制”,“精神控制”。他觉得自己吃了一颗苍蝇。他发现小乐睡得十分克己,只占用了两米宽的双人床的一条边缘,他不能不明晰,这个年龄比自己的独生子还小一岁的孩子,其实离他很远。

从此他断然拒绝了睡前服用多美康。他有意无意地注意起小乐的生活规律。他逐渐发现,正是在他一般情况下入睡的晚十点半钟以后,小乐的真正生命活跃了起来。各种电话绵延不断。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她那里讲的话与生意有关。她有时讲英语,她有时讲的应该是西班牙语,她有时讲广东话与闽南话。她会不会是间谍?他打了一个机灵。

他甚至于一天假装想吃药了,假装早早地入睡了。然后他悄悄起来,走近小乐打电话的那间书房,他听到了各种商业用语。有趣的是,虽然他多次提醒小乐电话应该优先使用声音质量信号优良而收费低廉的座机,小乐非常“自觉”,她坚持只用她自己名下的手机三星S5。

一周以后,他得出结论,当然,不用心怀侥幸,事实如此,事实无情。小乐到他这儿来的目的是寻找一室写字间加半室临时住房,她是一个胸怀大志的犟骡型湘妹子,其实,成为当下中国的成功人士的外部条件,她是一点点也没拥有。但是她具有常人没有的智力与决心,敢于采取常人不会采取的手段,走与众不同之路,她的目标是成为中国信息产业与文化产业的巨鳄巨星。沈卓然不能不为她的精彩绝伦而鼓掌叫好,沈卓然不能不为她的狡诈与自己的想入非非而老泪纵横,惭愧无地。

他沈卓然在发妻死后,做的是引狼入室、引狐入室,哪怕是引葩入室、引仙入室,转眼间发展到招商引资、招标融资、自由行、众奇葩百花齐放、登堂入室的地步了。他彻骨地悲痛起来。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是老杜的诗。多么贴切啊,只消稍动几个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奇葩滚滚来,万事悲摧犹忆旧,百年期至叹何来?”

他还想把开头两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改成“雾重天低悲厚霾,山荒猿走鸟无回”,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消极的话语。他接受孔孟的教导,要把握的是: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

次日,他裁下一张十六开宣纸,用京东网售的自来水毛笔将他前面胡写胡改的四句诗写了下来,约了乐水珊到附近一家湘菜馆吃剁椒鱼头、炒干豆角和吉首酸肉,还请小乐同酌了两杯湘泉厂出的“酒鬼”酒。他与乐水珊聊了一回画家黄永玉与他构思“酒鬼”包装的经过。他拿出他胡改的诗页说是送给水珊做纪念。小乐只惶惑了半分钟,说话也有点走神,她立即回过神来,表示感激沈卓然老师对她的创业维艰的支持,她明天九时半以前一定离开沈家。她还掏出八张百元钞票,表示这是她对八九天来在沈家的祧费的小小感谢。

产生了极大的争执,双方互不相让,也就是双方互让,绝对不妥协。老沈急了,急不择话,说:“你还干了那么多活,你还花钱给我买安眠药,你还侍候了我,你还自费买了那么多糖豆儿……”

第二天早上,八点刚过,乐水珊不听阻拦,清扫干净了沈家以后,撤退得干干净净。次日,沈卓然收到水珊邮汇来的八百元汇票。这事使沈卓然心乱如麻,全身刺痒疼痛,后背上出现了许多疙瘩,只觉腰背的皮肤已经不长在自己身上,只觉后背扣上了一个疙里疙瘩的牛皮革盾牌。盾牌上金属浮雕一样的疙瘩们,几乎失去了对于他的手指搔动的感觉,只有疙瘩内部的一股火烧火燎在困扰着他。

十六

开头,沈卓然以为自己患的是荨麻疹,过去,他很得意,别人读不出“荨”字的正音,说成什么“寻麻疹”,而他读成“前麻疹”,很有些上过大学,读过中文系,知道“茴”字有不止一种写法的优越感。但不久前,国家语言委员会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气概决定,干脆以国家的名义宣布将错就错、约定俗成,“荨”干脆不念前,而念“寻、旬、循、巡、殉、荀”了,他差点没晕倒。

他以为是荨麻或前麻疹,他以为是吃剁椒鱼头吃的,他以为湘菜太辣,不适合他这种老年人,就像生气勃勃的创业大干型不到四十岁的湘妹子不应该使他色令智昏一样。有女如荼,静女其姝,湘女奇葩,衰男其误,他怎么丢人丢到了这步田地!

他还有点低烧,他去看了急诊,急诊大夫只有内科,病人自述说自己由于吃辛辣菜肴得了荨麻疹,还似乎有小的感冒,他过去也患过这种病,他的皮肤属于过敏型,他需要开脱敏药、助消化药与中成药“连花清瘟胶囊”。他甚至于没有让医生看他的后背。由于他的年龄的增值作用与他的小有社会地位,医生对他百依百顺,稀里糊涂把他打发回家了,回家后他的后背后腰变成了硬甲了。

又三天后确认是病毒性带状疱疹,长在背上,正是典型的民间所言“缠腰龙”,北方名龙,南方称蛇,毒蛇缠腰,疼痛钻心,不能入睡,不能咀嚼,不能咳嗽,不能行动,连医生都说,发现得太晚了,他的反应超出了常人。

这也是奇葩。缠腰龙是病毒疾病的奇葩,他的主观主义、自以为是、不懂(医学)装懂,也是老头子的奇葩!

甚至在他病得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状态下,仍然有新老友人同事领导老乡亲戚来找他这个钻石王老五提亲。提出的对象有退休的驻外女参赞,有专练软功的获得过巴黎杂技奖的老杂技演员,有说话尖刻的涉嫌口头异见人士,有混血儿,有老年劳模附传媒报道资料。他几乎是哭着求饶,他说他要登报声明,年老体衰,谢绝黄昏爱恋,他准备写血书拒绝任何关心,他的血书数据化摄像后,准备在微博上发布。

还有当年做讲座时结交的电视台一位好友,邀请他参加电视相亲节目“为爱向前冲”与“我们约会吧”。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已经使他在公众中树立了风流时尚的形象。当然,与他的经验相比,约会吧,太保守,往前冲吧,太夸张。如果爱,就住过来吧,这才是他的经验,未免放肆。其实,住过来就住过来,连“吧”字都根本不需要。伟大祖国,已经何等进步了啊!只有几个海外华人,还对伟大的步子嫌慢呢。

“缠腰龙”干了他一年,他搞得筋疲力竭,身心俱疲。他又搞得若有所得,精神世界进入了新的制高点。在急剧衰老的混乱过程中,他记得有一次自己似是收到了那蔚阗的讣告。他哭了一场,却在事后再找不到讣告了。他仍然坚信他的对于收到讣告的印象是确凿的,合乎逻辑的,认真的,靠得住的。那么聂娟娟呢?她的讣告会不会寄给他?

他做了决定,不但委托儿子,而且委托本单位的老干部处,在他沈卓然死后,不要忘记给连亦怜女士、聂娟娟女士、吕媛女士、乐水珊女士发送讣告。

他给各朵奇葩定了位,连亦怜是画中人,聂娟娟是神仙,吕媛是英雄,乐水珊是先锋前卫。还有那蔚阗是骊山圣母,老母,梨山老母,要不就是瑶池的王母。

在思考“寻麻疹”与“前麻疹”的过程中,他谴责自己,吕媛对语文委的不敬,他也不是没有过。关键是,他们都老了,他们常常活在昨天他们习惯了怎么念怎么写。可别人不是这样的习惯了。这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还是没来?

他给连亦怜写了一封信,询问她是否可能正是那蔚阗老母的外孙女,还有是不是她的外婆于近日离世,她外婆的治丧人员是否给他发了讣告。他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他的感觉是,他已经洞察了一切。

他还有一个最有兴趣的问题,解答不了他老沈觉得自己将死不瞑目:连亦怜的名字是谁给起的?怎么起的这样好?如果你母亲是被抛到山村里的弃婴,上哪里作这么入耳动心、精微温顺的命名去?

在他与淑珍结婚五十八年,淑珍逝世六年的时候,他到了淑珍墓上,他惊异于死神的运转效率,原来刚刚开发出来的大片备用空地,转眼间满堂满座地成为过世者们的集合家园。沈卓然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淑珍的墓,其实五个月前他还来过。五个月后不但增加了墓主墓碑,而且改变了道路格局,以增容扩用。沈卓然痛哭流涕。他说:

“我不是坏人,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在你的有生之年,我有男人的纯生理反应,我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认真的对于女人的深入体贴与关注,我从来没有用私密的、密不可分的眼光向着哪位动人的女子讨答案。

“但是要了解人生,不能不了解女人,不能不多了解一点女性。我不能怨她们,她们都有她们的理由,她们都有她们的精彩,她们也都有着太多的痛苦与想说而完全没有说出的话。她们的问题永远无解,与女权主义,与普世价值,与后现代完全无关。她们都是耀眼的奇葩,她们是对生命的奖赏,是给所有男性的热情的拥抱与响亮的耳光。她们也可能有刺、有毒、有假。她们都有自己的可爱。同时,除了你,再不会有什么奇葩与我枝结连理。

“无论如何,她们是干净的,比男人更好些。她们也更注意洗涤,手、身体、脸与下体与情感,她们的干净使我看到了历史的进化,我并不悲观。

“但是她们当然不属于我。不是她们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们。我已经成型,已经定影,已经保持得太久太久,已经充满了排异排他性,已经没有接受新的生命元素的可能。我这种平庸的,羸弱的,渐渐衰老的,生活在昨天的孬种,无法适应源源而来的奇葩们的纷呈异彩,异彩就是冲击与推进。我的生命正在靠近尽头,我已经无力接受新的奇葩的拥抱与贴紧。

“我仍然感谢上苍,感谢淑珍的平常心的无法战胜的力量。弱水三千,我只求其一瓢。奇葩三百,我珍重其缘份之一次。感谢晚年俺与绚丽奇葩们不平凡的邂逅,使我老而弥喜,弥丰,弥奇,弥色。感谢她们让我了解了更多的生命的奇妙与人生的滋味,特别是女性们的百态千姿,啊,每一个女子不分老幼,个个皆是风情万种,套路千般!多么丰富啊,我亲爱的奇葩们!也感谢当初给了我奇思妙想的那老师,没有圣母的领路,哪有此后的幸福!

“请允许我用男人的名义向所有的女性奇葩们道歉与忏悔。敬礼,奇葩们!何必言原谅,用不着太瞧得起我们就够了。我们其实不配接受你们的美丽与温存,细心与关爱。我们迟钝,我们自私,我们粗糙,我们自以为是,就像我明明患的是带状疱疹,而偏偏自以为是荨麻疹一样,还以为众人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误而我读音正确得很!我耽误了自己,我伤害了旁人,是我无面目对江东姐妹,无颜面对天下奇葩。而没有了奇葩,臭小子们有多么恶心多么贫乏,呸!

“世上有好人与坏人,有粗人有细人,有聪明人有傻人,有善良人与狞恶人,尤其有一种最最煞风景的人,叫做无趣的男人!上苍保佑我们与无趣者们距离远些再远些,上苍尤其要护佑女人们永远与无趣的他们脱离接触!

“生活万岁!爱情万岁!妇女万岁!奇葩万岁!奇葩奇葩我爱你!我怎么搞的硬是配不上你……”

他俯倒在淑珍的墓碑前了,天旋地转之中他感觉他见到了淑珍,接着拉住淑珍的手。在淑珍走后,他多次盼望与她梦中相逢,莫非他已经进入了好梦?一切都与六年前一样,与十六年前一样,与永远的青年时代一样。

他知道淑珍已经与他天人相隔,同时他分明觉到,淑珍的手仍然那样温暖,柔和,亲切。他们俩笑嘻嘻地一同说:

“很有意思。”

他笑着,笑着,渐渐拉着淑珍的手飘浮而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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